下高速时天已亮了，走过冗长的水泥路后，眼前是片豁然开朗的小镇。小镇的路曲折相错，没有规律，充满了乡野气息。一人一狗很快就迷了路，只依稀认准了东南方向前进。一路上有不少乡人对起司投来好奇的目光，阳光和重新出现的人迹让我俩重振精神。
我们走得很慢，每走一段路就要停下计算偏离了方向多少，偶尔在河边饮水，或绕路走羊肠小道，兴起时在空旷的石子路上相互欢快追逐，全然不在意距离目的地还有多远。
毕竟对我而言这或许是次最后的结伴出游。
跨过大片大片的田地与低矮的房舍，终于看见了海。至此已过了两天一夜。
冬青受惊地注视这只站在自家门口、嘴里衔着一枝仅剩寥寥几片叶子的爬山虎的大狗， 虽然毛发沾满了灰尘，看起来饥肠辘辘，但它依旧活泼好动。
冬青认出了起司，也看清楚了它嘴里咬着的是一枝几近干枯的细小爬山虎。她错愕地任由起司转圈撒欢，一时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即便冷静如她，也绝想不到这只仅一面之缘的狗会不远数里跑来向她示爱。
海水蛊惑的低语在进入这个城市的那刻起就开始重新出现在我脑海里，原本被关掉的开关再次被打开，乏力、窒闷、压抑混合着轻微的痛楚似要冲破透明的皮囊。我身心俱疲地靠在门口，但计划的实现令我说不出的得意。
起司的到来让冬青慌了神，她向父母扯了个谎，说起司是外出散步时无意间捡到的。可真正使她纠结不解的是，起司是怎么找到自己的？从它带着爬山虎这一点来看，起司明显是目标明确的有备而来，可它看上去又不像是有人陪同，而最重要的是，到底该不该把它送回去？
既然它迷了路，和自己又很亲昵，为什么不收留它呢？更何况自己是如此喜欢这只体格壮硕的金毛犬。
起司就这样暂时住下了，最初的几天冬青每日都会带着它在城里四处游荡，期望这位不速之客会指引她找到什么人或物来解开她心目中的困扰，然而大狗对这个海滨城市陌生之极，每次都只乖巧地坐在冬青脚边，等待她带着自己前往下一个胡同或是路口。
数次后冬青不得不认为起司的到来是奇迹般的巧合加之天意促成的。
自从起司来到后，冬青就不再做木工了，起司的陪伴将她拉出了自己阴沉晦涩的世界，它像一丛金灿灿的光芒，巨细靡遗地照耀着冬青心灵的每一寸，令她无瑕沉湎于自我。
寒气渐渐浸入骨髓，因担心起司受不了海边的冬天，冬青不得不终止了外出。
这天她和起司待在院子里晒太阳。
“诶，你是不是那天见过我后就一直跟着我呀？”
起司回应了一声。
“真的？是有人带你来的吧？”
起司又回应了一声。
“什么嘛，根本没听懂我的话。”
冬青无奈地抬起腿，起司默契地从上面一跳而过。猛烈的海风在屋顶上方吹拂，冬青拿着起司的项圈，看着上面的吊牌陷入沉思。
起司在身边的日子固然很快乐，很充实，可不知为何她的心里隐隐有种怅然若失的空缺感。
冥冥中似乎错失了什么重要东西的焦灼刺激着她优柔的心。和我的想法如出一辙的是，她心里也清清楚楚地明白，倘若答案存在，只可能藏于Z市。
“乖狗狗，你该回家了。”冬青握住起司的前爪，不舍却又决绝。
一直在一旁陷入沉睡的我睁开了眼，空气里传来一些响动，那是临行前各种琐碎零星的杂事所产生的声音。
当我拖着沉重的身子——透明的躯壳已重得如灌满了铅——走到门口时，冬青已和父母告了别，她穿上了厚厚的围巾、大衣，俨然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
我明白这是最后一次见她了，趁她给起司绑上项圈时，在她耳边酝酿着话语。
该说点什么？那么久以来无数想说的话该凝聚成什么样的词句比较合适这样的别离？
“啊……”我的声音沙哑浑浊，“爱……”
简单的声符湮灭在冷风中，带走了我仅剩的力气与执念。
“走吧，起司。”冬青招呼起司出发。
起司跃起前肢，亲热地朝我靠来，给了我一个无声的拥抱。
那一刻冬青看向我的眼神清冽而执拗，犹如望着一面冰湖渐渐解冻，在荡漾的一泓清水中窥伺湖底下的真面目。
告别的二人相顾无言。
“去吧。”我说。
冬青回过神，眼眸游离辗转，最后深吸了口气带着起司出发了。
她走后，长期阻塞在心里的石块片片雪落。灰蓝的天空上立着一轮苍白浅薄的月亮，稀薄得几乎看不出是盈满还是残缺。不绝的风声营造出最后的寂静，紧接着一声尖锐的裂帛声从我胸腔里发出。大地也同时开始颤巍巍地晃动起来。
我琢磨着冬青大概已经坐上了车离开了这个城市。我已不能陪在她身边，况且离开了这，我不知该怎么找到她。今后的种种，或艰辛或甜蜜的未来要由她独自去面对了。
大地依旧在摇晃，我艰难地往屋内走去，和朝外逃命的冬青的父母擦肩而过，一步步走回了冬青的房间。
我不希望她回来时找不到我，所以我要留在这里。
桌子上摆着的那颗完成的月球模型正随着地震来回滚动，上面涂了灰白的漆，坑洞也已磨光滑了，只是所有的窟窿都是向里凹陷的，整个“月球”表面没有任何天然的起伏变化。
“还真是没有做木工的天分啊……”我笑着坐下了身，极力在晃动中稳住身。窗户的玻璃上映出我的身影轮廓，在最后的时候我逐渐变得不再透明。
我贴上前仔细端详自己的脸，还未等脸庞彻底浮现，一道蓝黑色的山峦出现在了眼前，它隔着半个城市的距离奔腾，将所有映照在窗上的景物统统抹煞。
漫天的海啸。
它以疯狂的姿态前来寻我了。
我惬意地后仰，在最后几秒钟思考该做点什么。
脑袋空荡，身体空荡。此时此地，所有的所有，一切的一切都在悄然褪色，于我已不再重要了。
我缓缓闭上眼，等待海洋把我吞掉，等待少女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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